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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星期五上課的時候,在學生面前掉了淚。

那天放映的影片是我們的秘密。放之前,就告訴學生,之前我有兩次公開放這部片和討論的機會,當時在場大家都很感動,甚至有很多觀眾哭了。

結果哭的人是我。

在電影結束,宣布要學生分組討論,並告訴他們該討論哪些題目時,我居然瞬間失語。停頓了兩秒,掉下兩滴眼淚後,我強自鎮定地笑著說,哎,我沒想到我看這麼多次還會這麼感動耶!

學生們都呆住了。我說,討論這部電影的時候,方向不要放在「我們社會大眾」應該怎麼做吧,討論一下自身的經驗,這次我要你們男女生分開分組,然後本週列出來的課堂問題還是要討論。

學生們開始分三人小組,我到洗手間冷靜一下,回來依照慣例,我一組一組地去「偷聽」他們在討論些什麼。果然有學生問我:老師,你為什麼哭?

(「小朋友,我覺得你們沒哭才奇怪咧」,但總不能這樣說啊)

我說,因為我碩士論文是寫這個的。而且我覺得正義公理或悲傷要被言說都是很困難的。對於第二點,從眼神我就知道學生根本似懂非懂。

有一種很奸詐的說法是,猶太人受到的迫害比其他受壓迫民族都「大」,那是因為他們有錢有力量,可以一再言說他們的歷史他們的創傷他們的痛苦,所以他們的創傷比起任何民族的創傷都被看見,都得到平反,都「大」。

這真是徹底奸詐的說法。有的人不能說,或說不出來,難道是說出來的人的錯嗎?當然我不會天真到說「想說就說啊,又沒有人阻止你說」,但可以這樣嗎?可以因為有的人有機會說有的人沒有機會,所以有機會說的人就算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還有一種是,你言說你的傷痛,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是非常令人疲於回答的問題。也許可以這樣說,聽得懂你想說什麼的人,不會問你這個問題,聽不懂你想說什麼的,即使你拼命地解釋,他們仍然不懂。(或者說,其實只是用「不懂」包裝「無法接受」?)

為什麼傷痛要被說出?其實包括了好多面向。

其實這樣赤裸裸地呈現自己的傷痛,某個程度上來說,是很不堪的。冥王星早餐算是近來最熱愛的電影之一(因此 Cillian Murphy 變成最新偶像之一,但仍然無法取代 Gael Garcia Bernal 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這是完全的題外話),我就很佩服男主角一路遭受欺凌卻都能用讓觀眾笑到翻倒的方法應對。我自認為已經是個很能嘲笑自己的人了,但有時候,這個世界,或者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會讓你連嘲笑自己的力氣都完全失去,剩下的只有不堪。是的,不堪。

我還記得在我家頂樓時的腦袋一片空白。我還記得在陽明山上時只是一再重複地「為什麼!為什麼!」(這次以打電話狂罵 M,於是 M 打電話給爸爸,爸爸打電話來罵我,我又打電話給 A 大哭之後恢復平靜結束)。我也還記得在淡水河邊(還不小心去到了上次研討會時住的旅館旁)就只是哭到不能自己,但因為旁邊就有駐防人員(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我哭到覺得「再哭下去他可能會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為了不要讓他為難就自己走了。

但其實根本沒有在想任何事。那個才叫做沈溺在這件事中,沈溺在情緒中,沈溺在自憐中,沈溺在不可自拔的「為什麼?為什麼!」中。開始吃藥之前,每天哭無法做事,開始吃藥之後降低哭的頻率,能做的事變多一點。但因為似乎得到一點可供依賴的外力,就更加逃避。「反正大爆發的時間會拉長,那就等大爆發的時候再說,等到不想大爆發的那一天,病就好了」。

結果是根本不會好。醫生頭痛得要命,勸也不行罵也不行哄也不行,我就是堅持不要諮商,堅持我有在慢慢變好。「我不想講,我好累,我再也不想有系統地講了」。再加上「你很麻煩,能不被你唬過去的諮商師全台灣沒幾個」(不是我說的,醫生說的)。所以更好,都已經沒幾個選擇了,加上我當然都知道諮商來哪些方法啊,我幹嘛要去?

結果書寫是我的罩門。算是醫生跟我苦苦對峙了這麼多個月(真是辛苦他了)後終於想到的治我的辦法。因為是最後一道防線,因為學科訓練導致書寫的習慣就是不能自溺必須分析,因為分析了就必須赤裸裸地揭開(自己眼中的)對方和自己。算是誠實面對這種種不堪吧。

但一旦開始寫就是另一個問題。其他人開始覺得你沈溺在事件中,沈溺在情緒中,沈溺在過去中。不管你再怎麼解釋都沒用。因為從前你不說,所以即使你在心裡極度自悲自憐也沒人知道,只要你宣稱自己有在拼命努力,大家就接受你真的在努力,至於努力的同時還想些什麼,只要你不說,沒人能知道。但現在,大家看到你花很多時間說出這件事,說出自己的感覺,大家反而開始擔心,你怎麼這麼久了還在沈溺。

錯了,真的錯了。不說出來才是沈溺,說出來就是為了不要沈溺。但你要怎麼解釋?明明大家看到的就是你一直不斷地書寫書寫書寫啊!

而且的確,許多該盡的責任真的就被拖延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放掉一些人生責任,先好好讓我自己變好再說。但這點醫生是反對的。不要再倒退回去,他說。

相關的還有報復。是不是也該停手了,畢竟報復夠了?

這是我用比較惡毒的話詮釋別人對我說的啦,沒有人講成這樣,或者說,沒人講到這麼明顯。但說真的,我根本不想用這裡來報復。要報復的話,不如去做些別的(笑)(都只是想想罷了)。

有些人生的痛苦,真的比較具有合法性。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大家會覺得你的悲傷是必然的、應該的、合理的、大家必須傾聽的。譬如說,失去親人。有的痛苦,當你要說時大家就會開始為當事人考慮,不見得是要當事人別說,但是「你說出來會不會受到二度傷害」,譬如說,如果你被性侵害。有的痛苦,因為對錯不見得那麼明顯,所以你說出來後果可能會很複雜,甚至是,你的動機可能不單純?

所以開始說了之後,你不但必須解釋你的痛苦是什麼,你還必須解釋「說」這些痛苦是為了什麼。

星期四回診。其實是提早了。最近狀況很不佳(看文字生產頻率就知道了,以這篇而言,寫了三天),一直想著休學算了,一直想著為什麼我覺得似乎狀況正在改善我的身體卻變得很糟,一直想著為什麼心情還是無源由地起伏?中間還大發病了一兩次,越來越不相信自己的判斷。

所以提早回診。結果醫生很高興。現在所有的變壞都是變好的開始啊,他說。我說,有人覺得我不應該再寫了。他說,什麼?!(非常不以為然的臉,我必須這樣說XD)現在才是應該要繼續寫的時候,現在才是真正開始的時候,公領域的事已經不關你的事了,現在你自己才剛剛開始。

所以,我為什麼在課堂上失控?

影片有一段是這樣的。導演帶著錄影機,去面對二十五年前性侵害她的人(她爸爸的好朋友),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個加害者承認了一切,導演跟他談完之後還好好跟這個人道別,說她希望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她一直覺得兩個人之間有特殊的連帶,云云。然後,下樓,跟等在外面的媽媽和姊姊說,我沒事,我很好,我覺得一切都過去了。然後鏡頭一片黑,五分鐘之後,出現導演撕裂心肺的大哭。「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同時又好又壞?」「為什麼?如果我可以恨他就好了,我不能恨他,為什麼我不能恨他?」

我聽到了我自己的哭聲。我聽到了這麼多個月以來,每次崩潰時,我自己的哭聲。

那真的很痛,你知道你自己就是這樣哭的,你知道你自己那樣哭的時候,是如何地覺得被全世界棄絕。那種哭聲是以現在的我,根本無法抵抗的哭聲,不光只是投射自己而已,你根本就覺得,「是的,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以後我不要在課堂上放這種「個人即政治」的片給學生看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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